ELEVEN觴

举杯邀明月
对影成三人

春归

一九八零年十月,大房身机场。

华春归穿了件藏蓝色的风衣,在胸前的口袋里别了条白丝巾,手上戴着双黑色的皮质手套。她跟在江凇的身后,一手捧着花束,一手时不时的捋一捋鬓角的头发。越过姐姐的肩头,她看见一架日本航空的小型客机正在慢慢停止滑行。一旁等候多时的地勤忙招呼着上前架好了舷梯。这边忙完,机舱的门方才能打开。

这机场还没有开通民用的国际航线,客机上只下来一位身材姣好的女士,她的刘海被梳成时下流行的样式,还配了一条白色的发箍,和发箍一个颜色的西装里装着垫肩,显得她的背部格外挺拔。

她下了飞机,江凇便迎了上去,华春归连忙跟在姐姐身后。白西装女士见到江凇,露出欣喜的神色,用带着浓重日式发音的中文寒暄道:“嗨呀,吉|林,真是好久不见。”

江凇向右让了半步,把身后的华春归露了出来,介绍到:“这是长|春。”

白西装女士明显愣了一下,上下打量着华春归,开口似是疑问:“他……?”

然后她的目光停留在华春归胸口的那条白丝巾上。那丝巾露出口袋的一角绣着一只黑白的仙鹤,只仙鹤头顶绣着一点红。

白西装女士似是明白了什么,眯起眼睛笑道:“失礼了,这之前……都没人跟我提过。”

华春归向前一步站到了与江凇并排的位置,亦是笑得春风和煦,得体且大方。她把手中的花束递给白西装女士,伸出右手,爽朗的开口:“我是吉|林|省|长|春|市,华春归,初次见面,很高兴认识您。”

白西装女士接过花束,和她握手:“日|本|国,宫|城|县,仙|台|市,松岛清。很高兴能与您结为友好城市。”

 

没人和松岛清提起过的事,就是华长生畏罪自杀,现在的长春是她华春归这件事。

华春归从来没见过活着的华长生。也是了,华长生不死,就没有华春归。

华春归对她这个哥哥知道的也不算少。这个窝囊废,四八年的时候,站在东大桥头,当着江凇的面,用手枪,给自己脑袋开了瓢。

她这个哥哥活着的时候卖辱求荣,贪安图乐,看看他留下来的都是些什么东西,一条白丝巾包着一把黄豆、一根红绳拴着块儿成色不怎么样的岫玉玉佩、一杆打中间有点弯折的大|烟枪,这些玩意姐姐当宝贝似的收在自己衣柜里。

彼时刚建|国,她和江凇住在一起,有一次她家里扫除,她帮着江凇收拾衣柜,翻到了这些东西。她本没想到这些东西是谁的,再往下翻,让她翻着一张照片——没有巴掌大的照片里是伪|满|皇|宫的勤民楼,楼下门口站了个袖着手的人,楼高人小,光照在前边的缉熙楼上,打下来的阴影刚好笼住了门口的人,闹的看不清这人的五官,只知道这人留着落肩的长头发,好像还带了架眼镜,里边穿的是件深色的长衫褂子,外边罩着一件浅色的羽织。

“这就是你哥,嗨…都是作古的人了,也就是以前比较亲的还念着他,收着他这点东西。”

江凇接过照片,轻轻摩挲了一下照片里那人的身形。

“那几年我也很少见到他,每次见到他身形都变了个样,这张拍的不好看,有张好看的,在大斌那儿。”

 

华春归第一次见到江斌是一九五四年。

头一年,上边决定让她搬出去直|辖,自己住,考虑了一年又觉得不妥,又给安排了回了省里。那次叫了整个东|北的地|级|市来开会,入场的时候华春归在会场门口见到了他。

哈|尔|滨在一众兄弟姐妹中是个惹眼的存在,缘因是他生了一头白发。曾经有人哄他说,他的头发是被雪染白的,其实不然,雪的颜色是那种发蓝的冷白,而他头发的颜色其实是暖的,带着一点微不可见的黄色,就像是,奶油的颜色。

这是个高鼻梁深眼窝的男人,深灰色的眼睛里带着一点点的蓝像是噙着一汪江水。他穿着件短袖白衬衫,八月份正是热的时候,领口的扣子解开了两颗,走动间隐约看的见锁骨。他走上台阶,听见身后有个女孩的声音叫他哈|尔|滨哥哥,回头看见华春归站在台阶下,一手捧着笔记本和资料,另一只手在捋鬓角落下来的头发。

华春归看不懂江斌这会儿的表情,只是觉得这人漂亮的晃眼。四|平曾经和她私底下议论过哈|尔|滨的长相,只是那时候没见到,四|平这人素来嘴上缺个把门的,说话十句里有九句不靠谱,大抵都是不可信的。

这发愣的一会儿工夫,稍后几步的吉|林和齐|齐|哈|尔也走到进前来了,齐|齐|哈|尔看了一眼江斌,又看了一眼华春归,微不可查的皱了下眉头,快走了几步上前扯了扯江斌的胳膊,拉着他进了会场,吉|林则是走到华春归的并排,和她聊了起来:

“我刚才正和玄鹤聊到这次开会的内容,上头下来的文件我已经看了,这回我俩好像就要正式退居二线了,以后你做吉|林|省的省|会,黑|龙|江那边,就给大斌当头头啦。”

华春归浅听着江凇说的话,一边低声应着,一边看向江斌走远的背影。

她想起来四平还和她说过的另一件事:“斌哥之前好像和华长生关系不错来着,不过后来的事你也知道一点,斌哥那几年原是在城里搞地下工作,后来不知怎么就暴露了,得亏有玄鹤哥接应,后来才跟着他们躲到山里打|游|击去了。所以,所以丫头你猜猜,这里边儿,那个出入都跟在日|本|人身边的华长生扮着个什么角色?

会议进行了半天,结束的时候正赶上日薄西山,华春归走出会议室在走廊转角处听见了姐姐的声音:

“以后你们两个好好努力吧。”

“她还小,这才几年,我们现在肩负的责任都很重,以后许多地方她可能做的不好,到时候还得麻烦你。”

同江凇在说话的人应该就是江斌了,会议全程江斌都没有发言,原来他的声音是这样的,那是种稍微有些低沉的嗓音,像是四月的清泉上倒映的月亮,随着风荡漾开来的涟漪。

“春归还是很努力的,你呀,还是忘……”后边两人似乎是走远了,对话听不真切,华春归索性转过转角追了上去,挽住江凇的胳膊,脆生生的叫了声姐姐,然后抬起头,冲着江斌点头致意。

江斌又露出了中午初见她时的那个表情

华春归大概猜到了江斌那是什么表情:江斌是在她身上看到了那个背叛了他,背叛了家国大义的人的影子了,是觉得她和那人一样也担不起责任。

她不免有些恨恨,决心要让江斌记住现在的长春。

那天晚上她梦见了江斌。梦里,男人向他伸出手,与她并肩同行。

从此,她便爱上了夏天。

 

成为省会之后,华春归和江斌的交集渐渐多了起来。

江斌并没有刻意躲着她,已没有意想与她亲近。大概还是觉得她做的还不够好吧,华春归时常会这么想。

于是她扔掉了她的发卡;她把头发剪到刚过耳;她脱下了绣着蝴蝶的裙子;她把红色的徽章别在沾满油污洗到发白的工装上;她在日记本上写:中|华|儿|女|多|奇|志;她每次照镜子,都觉得自己又变高了。

小女孩长大了,长成大姑娘了。

 

那年十二月,厂子里着了一场大火,当她赶到厂房的时候,看到火舌卷上了冬夜的天,一片赤红。

奔跑的,叫喊的,人声嘈杂。

“同|志|们,快救火呀!!!”

“小陈呢?小陈还在里边?!”

“里边还有几桶油漆!不能让国|家财产受损失,小陈还在里边他要把桶都给搬出来!”

“我们也去帮忙!快点快点!”

华春归第一个冲进了着火的车间,她看到刚才人们提起的小陈正抱着一桶油漆向车间外走,她忙上前,伸手想要去拉小陈一把。 

嘭!

油漆桶爆开了。 

滚烫的油漆溅到了华春归的手上,袖子上,呼啦啦地直接烧了起来。

后边几个跟着冲进来的工人看见这个情景,有的忙上前去想扑灭小陈身上的火,有的拼命的把华春归往后拉,有人叫喊着让她快把外套脱掉,有的人铲过来沙子往她胳膊上扬。

华春归手上的火很快就被扑灭了,她努力着平复情绪,冲着人群高声吼道:“里边还有人吗?!都出去!!等消防的来!你!叫救护车!送小陈去医院!”

坐在医院的走廊上,她看着自己手上的绷带,刚才有几个工人路过,应该是小陈的工友,她听见他们还在议论小陈的事情,人是救回来了,但情况很不好。

她突然觉得很脱力,大概是因为受了伤,委屈、恐惧、无助,交织在一起,涌上心头,她像是慢慢走进了一片大湖,冰凉的水先是漫过脚面,让后慢慢的,挤压她的胸膛,最后没过她的头顶。

她突然生出一个念头,她想江斌能来安慰她,拥她入怀,对她说你很坚强,你已经做的很好了。

终究只是想想,江斌甚至都没有在她梦里来过。

 

这场火一直烧着,火红的焰浪还在翻滚着,迟迟还未能平息。

转年一月,她就见到了江斌。

偌大的会场里,挤满了人。

华春归进了门,透过挤挤挨挨的人群远远的看见江斌跪在地中间。

华春归不知道江斌还会弹钢琴,更不知道他喜欢弹那些个靡靡之音。

“那歌叫什么?何日君再来?是反|动|派那边流过来的歌?!”场上有人问话了。

“是个汉|奸唱的歌。”场上有人答话:“我在他家还搜到了这歌的唱片了,后边还是日语唱的!”*1

江斌什么也没说,只低头盯着地面。华春归的手还没好,裹着绷带,她一边想避免手被人碰到,一边侧着身拼命挤过沸腾的人群,挤到江斌身前。她想替江斌辩解几句:“你们是不是搞错了,他应该最讨厌那些东西。”

她突然感觉到江斌在她身后,用牙叼住她的衣角扯了扯。她回头看见江斌手被反绑在身后,头发乱糟糟的散着,他这会儿终于仰起头来,脸上带着淤青,那样的狼狈不堪。他扯扯嘴角,嘴唇裂开流出血来,哑着嗓子和华春归说:

“你做的很好了。别把自己扯进来。不值得。”

华春归的心一紧。

她发现,她可能并不知道江斌到底恨着什么,又爱着什么。

夏天开出的花儿,直到谢了也没能结出个果。

 

她与仙|台相谈甚欢。 

从经|济|建|设到文化交流,从自己的兄弟姐妹到时下流行的衣着打扮。

“说道衣着打扮,你今天用来搭配风衣的。”松岛清笑着指指被华春归叠的四四方方的,放在桌子上的丝巾:“这块手帕,你怎么知道是我的。”

华春伸手轻轻摸了摸那条丝巾的边角,带着手套她甚至摸不出上边绣线的纹路。

“华长生生前给姐姐写的信里提起过,他希望这个能物归原主。”

 

华长生攥着钥匙串的手微微出汗,挨个试着哪把钥匙才配地牢的门锁。这会儿他脚冻得已经有点疼了,他害怕东|京太早发现他这边的动静,出屋的时候连鞋都没敢穿。

地牢里边没有灯,只有天花板下边有个小臂长,巴掌宽的气窗,雪花正顺着窗口飘进来,雪是傍晚下起来的,映的今晚的天色格外的亮。

他借着天窗透进来的那点光,看清了墙角椅子上绑着的人,忙三步并两步地跑过去,又摸索着挨个试哪吧钥匙能开手铐上的锁。解下来手铐,又跪趴在地上去解脚镣。脚镣上的锁啪地弹开来,他听见头顶上那人发出了点动静,有些欣喜,抬起头来,压着声音:“江斌,你醒着吗?你最好自己能动,玄鹤哥的人在火车站那边等你,我……”

突如其来的一巴掌打在华长生的脸上。把他的眼镜打飞了出去。

“是不是你!”江斌哑着嗓子恶狠狠地说,就势拉住了华长生的衣领:“是不是你?!东|京他又许给你什么好处了?又给你大|烟了?你他妈的卖我?!当首|都是不是特别舒服?!你他妈的?!”

华长生被这一巴掌打的呆愣了一秒,也只愣了一秒,他听见了远处传来的狗叫声。

看来贴身的钥匙让灌酒的人给摸走了这件事还是非常容易发现的。

“我现在没时间和你解释。”他突然发力反握住江斌的胳膊,道:“你赶紧走,别在这儿和我犯浑。”,

说罢,他扯起江斌的手就往外跑。

狗叫的声音越来越密,越来越近,他把江斌带到一处墙边。

“你能翻过去对吧?从这走……”话还没说完,江斌挣开他的手,往后退了几步,一个冲刺,跃上了墙头,随后,消失在夜色风雪里。

“我等着你哪天也来把我带走……”华长生仰着头对着方才江斌消失的地方,迎天空中飘落的大雪喃喃。墙外边的人应该是已经跑远了,就算没跑远,可能也根本听不清他在墙这头说了什么。他用手轻轻的触碰了一下粗糙的墙壁,突然笑了一声,然后毅然决然的转过身,向着狗叫声传来的方向走去。

墙角的座钟敲了十一下。

室内灯火通明,华长生盯着自己红肿起来的脚尖,耳朵里嗡嗡的直叫唤,他也分不清自己现在是脸上更疼还是脚上更疼。

他其实没光着脚在雪地里走多远,东|京和他的狗行动挺快的。

东|京这一巴掌下了十足十的力气,后槽牙是给打活动了,但是还没掉下来——现在东|京有时间过来治他的罪,大概是一时半会抓不到江斌了——他一边舔弄着自己摇摇欲坠的后槽牙一边寻思着,甚至还有点小得意,他没想到今晚上会这么顺利。

“你长本事了?”东|京揪住华长生的头发逼迫他抬起头来和自己对视:“是我对你不好吗?我给你住这么好的地方,给你修马路,给你规划城市的建设,新|京!你就是这么回报我的?那个哈|尔|滨和山上的土|匪沆瀣一气!他要破坏我们创造的这个美好的共|荣的国|家!!”

东京瞪着华长生的眼睛,那双棕色的眼睛也看着他。

和第一次见到他时不一样了,又似乎没什么不同。

错了,东京想,长本事了这句话说错了,是他这几年太顺利了,被这混蛋给唬住了,他都快忘了,这疯子当年可是敢撕了上头的军|令电报和他短兵相接对峙到底的。他以为这么几年用好处,用大|烟|土已经把这疯子栓牢了,自己可真是太大意了。

他不想再看见这双眼睛,把华长生重重地往后一惯。华长生的脑袋磕在了水磨石的窗台上,顿时鲜血顺着发丝流了一脸。

“你太让我失望了。抓到哈|尔|滨和那群土|匪之前,没我的命令,你哪也别想去。”东|京转身拉开木质的大门,发现仙|台站在门口。

“你来干什么?”

“是京|都发来的电报。”女人抬头看着前方,目不斜视。

“你看过电报具体内容了?”东|京抽过仙|台手里的文件夹,盯着女人的眼睛问。

“是的。电报是由我接收的。”

“你最近和源安平背着我来往有些密切啊,最好给我放老实点,别做叛国的事。”东|京啐了一口。门外走廊上站着一排东|京的亲随部下,见他出来,有几个忙招呼着跟到他身边等他指示,另外几个则是仍然守在大门两侧巍然不动。

松岛清看了一眼华长生,从口袋里掏出他的眼镜扔给了他,然后又从另一个口袋里掏出一块手帕也一并扔了过去。随后便退了出去,点头向东|京的亲随致意。大门在松岛清的身后关了起来,落上了锁。

华长生缓了好久,才攒起来力气伸手拾起松岛清扔下来的手帕和眼镜,抖落开雪白的帕子,女人的东西就是精致,上边角落里还绣着个仙鹤,他用这帕子捂住了脑后流血的地方,帕子一沾上他的后脑勺,顿时就被血给染红了。

他嗤笑了一声,东|京啊东|京,你不过也是个可怜的家伙,你觊觎这块平原,土地肥沃,资源丰富,没有地震,没有台风,但你永远都成为不了这块平原。

这会静下来了,他才发觉墙角的留声机原来一直在放着,他拎着眼镜,也不急着戴上,摇摇晃晃爬起来,跟着留声机的柔美的女声轻声哼哼:

好花不常开~好景不常在~

愁堆解笑眉~泪洒相思带~

今宵离别后~何日君再来~

 

年关将近,外边的街道开始张灯结彩

华春归坐在江斌的办工桌上,一手撑着桌子,一手在一盒酒心糖里挑挑拣拣。

“没有紫色的了吗?葡萄酒的那个?”她小声嘀咕。

她来找江斌,进屋看到他正在听电话,这边示意她稍等一会,扔给她一盒糖,就出去了。她并没有什么兴趣去参观江斌的办公室,江斌最近好像喜欢上了北欧极简风的装修风格,整个屋里被他鼓捣的毫无生机。

说是不感兴趣,她的视线还是在屋里扫了好几圈,最后落在了电脑和桌面收纳盒之间的位置,那里倒扣着一个相框,这个相框和其他家具实在是太不搭了,华春归好奇,伸手去翻过来看了一眼。

江斌回来的时候,华春归正在和酒心糖的包装纸作斗争,塑料的糖纸皮在皮手套上总是打滑。

“摘了呗。”江斌说,伸手夺过糖,拧开了糖纸又递了回去。

“不好看啊大哥,好大的疤的,算了你不会懂的。”华春归狠狠的把糖嚼碎,用手捋了捋鬓角边掉下来的碎发,道:“旭哥说了,今年在沈|阳过年,前两天我听说海蛎子给旭哥家阳台整了一整套的花盆架,你今年过去可以送老头点好养活的花,要不他就要往上边种菜了。还有上次你说他准备的啤酒不够劲,他记仇了,今年让你准备。姐的意思是让你今年早点到,帮着张罗点菜——今年别再和旭哥因为锅包肉放糖醋还是放番茄酱打起来了——就这样,话我带到了,乾乾还在楼下等我呢,我可算逮到他陪我逛街了。”

她风风火火地把该说的都说了一遍,风风火火地在糖盒子里狠抓了一大把,风风火火地拽起来搭在椅子背上的外衣,风风火火地冲出了江斌的办公室。

四|平坐在停在楼下的车里,摇低了座椅靠背,双脚交叠着搭在方向盘边,一边嚼着口香糖一边在打排位,只听车右后的车门碰的一声给打开来,华春归和她的外套一前一后滚进了车里。

“我的小姑奶奶,见老情人一面这么激动的吗?”四|平“啪”地一声吹破了嘴里的口香糖,打趣地问道。

“纳兰乾,小乾乾,我和你说,我刚才看到华长生的照片了!我刚才在江斌桌子上看到一相框,晃悠两下我听那声儿,里边还有别的东西,我实在没忍住就把后盖也给拆开来了,你猜怎么着,没有,不是钱,里边还有一张叠的四四方方的信纸来着,对了,你吃不吃糖,我从楼上顺下来的,酒心巧克力,我把紫的都翻走了。完了,我有点不确定东西我放没放回原位了,你说江斌发现了会不会掐死我啊?”

 

那是一张黑白照片,照片上的华长生没戴眼镜,梳着爽利的短发,穿着一身奉|系|军|阀的军装,牵着一匹通体黝黑,只额前一点白的马驹站在南|岭|大|营的门口。他对着摄像机露出一个有点拘谨的笑来。摄像那天天气一定非常好,光是光,影是影,甚至能感受到阳光打在他身上的温度。

照片背面用毛笔写着:我和塔娜(东珠儿),摄于民|国十四年五月,贤弟江斌惠存

和这张照片放在一起的信,则是一封来自一九四八年的绝笔。

 

拾一

斌: 

近日安好? 

这是我近来写给你的第五封信,之前的四封寄出去后我迟迟也未能收到你的回信,许是因为到你那边送信的飞机出了问题罢。(想来这一封也未必能够到你的手里。)

我很希望你已经不恨我了,自光|复以来,我们都没有见再过面。

你的选择永远是那么果断,我虽年长你几岁,但是这方面,我并不如你。我总是自作聪明思忖利弊,但最后每每做出的决定都不尽如人意。

围城五月,城中已经濒临崩溃了。不,或许是已经崩溃了罢。我觉得我是一直是活在地狱里的,我不知道一句身不由己能否为我自己开脱,我愧对于我城中的平民。 

我很想再见你一面,我多想把我这一生所有美好的时光都剪下来,然后送给你,可我发现,我这一生似乎并无韶华。

最后道声再见吧,希望另一个我是个果断的人,能陪在你身旁。

华长生

民|国三十七年十月 

 

十月十七日,东大桥的桥头。

当时江斌也在。

他看见华长生站在桥头,形容枯槁,用枪抵着自己的下颚。

华长生颤抖着对江凇说,姐姐,您是将军,我是佞臣。

然后看向了他。

华长生对他说:

我爱你。哪怕你觉得我恶心。

 

拾贰

江斌打开蓝牙音箱,里边放着的乐曲是翻录的,音色显得沙哑滞涩。

他那天翻过墙头,并未走远时,听清了华长生在墙那头说的话。

他后来也没有故意躲着华长生不见,只是因为他果断的选择把两个人分在了不能相见的两边。

他没收到之前的四封信,事后也没能再找到这些信。

他能轻易接受华长生的那句身不由己。

他想告诉华长生,他没有觉得他恶心。

但他的所有这些话,都无从诉说了。

喷涌而出的血色弥散在了秋风里,新生的女婴发出一声啼哭,盖过了沙哑的哀嚎。

 

好花不常开~好景不常在~

愁堆解笑眉~泪洒相思带~

江斌跟着音箱里的柔美的女声轻声哼哼:

“今宵离别后~何日君再来~”

 

END

 

 

*1、这里指的唱片是李香兰女士的唱片,使用汉|奸一词只是为了表达文中此时此人的观点,

 

附:

长|春:华 长生(男) 华 春归(女)

哈|尔|滨:江 斌

吉|林:江  凇

四|平:纳兰 乾

齐|齐|哈|尔:玄鹤

沈|阳:旭

东|京:江户 武

京|都:源 安平

仙|台:松岛 清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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